我原以为,自己是会死在今晚的。
却没想到赵陵会亲率宫人,摆驾梁王府。
屋外动静传来时,我听到他对梁王恭敬道:
「有劳王叔款待皇后,朕来接她回宫。」
走出去的时候,脚步尚是虚软的。
大魏皇后,方在梁王府沐浴,连鞋子都没顾上穿,仅着单衣,长发湿漉漉地散着,眼圈殷红,唇无血色。
形单影只的皇后,狼狈不堪的胡敏蓉,身上披着赵陵的大氅,被他拦腰抱起。
我后来问他,陛下为何救我,惹梁王记恨。
他垂眸看我,眼中有层层笑意:「在蓉儿心中,朕是什么人?」
他唤我蓉儿,后来还唤过我小蓉儿。
一年之后,我为他生下皇长女——河清公主。
海晏河清,时和岁丰。
朗朗乾坤,万象升平。
这是我们共同的景仰。
他是什么人?
他是大魏景文帝赵陵,十六岁登基,韬光养晦,忍辱负重,用时五年,终在筑坛祭天那日,募邑王府旧日仆射,集民间仁义之师,伐无道之主。
他赢了,但匡复皇权,任重道远。
死了一个梁王,还有其余宗室诸王,不愿放权。
而那位表舅徐荀,迅速转入淮安王麾下,我父亲已是晋国公,外祖徐家集权,人称徐瑾君,养几万家兵。
梁王虽死,却依旧动他们不得。
只有我和赵陵知道,诛杀梁王的计划,是多么凶险。
但凡赵漼不死,死的便是赵陵,千刀万剐,碎尸万段。
那日,他甚至做足了失败的准备。
临行之前,抱了抱刚刚满月的河清,锋锐眉眼尽是柔情。
他对我道:「若我败了,你便抱她回胡家,求你父亲庇护,虎毒尚不食子,他会给你们娘俩一条生路的。」
当然,河清是公主,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。
但她的出生,是一场生死博弈。
那时我和赵陵都知道,胡徐两家和梁王赵漼,等不及了。
他们觉得皇帝越来越不好控制,令人捉摸不透。
甚至已经暗中挑选新的储君。
胡家隐晦地让我下毒杀了赵陵。
一向乖巧的胡敏蓉,违背了他们的意思,并告诉他们,已经身怀有孕。
他们喜出望外,若是自家外孙登基,再好不过。
外孙的皇位,还不是他们的皇位。
奠定家族权势,将来梁王又算得了什么。
胡家和徐家,亦不是等闲之辈。
生产那日,我精疲力竭,满头大汗地告诉赵陵,若诞下的是皇儿,请陛下让他夭折。
他的出生,意味着赵陵死期将至。
而我亦不想自己的孩子,做一个提线傀儡,懦弱可欺,终生被外祖家压着,活得窝囊又浑噩。
这样的日子,没有盼头。
赵陵握着我的手,擦着我额上的汗,看着我异常坚定地说了句:「若蓉儿诞下皇子,朕将来会带他封禅祭礼,瞰万里河山。」
那一刻,我哭了。
我知道,他从不说空话。
如我们初次圆房,行夫妻之实,我颤抖得不成样子。
他红着眼睛问我:「是谁?」
我没有说话,流泪,别过脸去。
额上青筋毕露,他极力克制,才哽咽着告诉我:「没关系,不要紧的,朕会亲手宰了他。」
像是在安慰我,又像是在安慰自己。
最后,他紧紧握着我的手,十指相嵌,埋在我颈间的眼睫濡湿,终是落下泪来。
「是我的错,我该死,脏的是我,小蓉儿很干净。」
后来,十月郊祀,祭坛兵变,他果真如约亲手宰了赵漼。
我抱着河清在宫内等着,他身着玄色长袍,一手拿剑,一手拎着赵漼的脑袋,就这么一路来了椒房殿。
白玉无瑕的脸上,溅着鲜血,平添几分昳丽的诡色。
俊眉之下,那双微眯的丹凤眼含着隐约笑意。
「朕说过会做到的,蓉儿,我们赢了。」
赢了。
又没有完全赢。
朝政依旧四分五裂,但赵陵也算有了自己的一方势力。
一步步地渗透、筹谋。
百官之中,开始有人效忠于他。
连我那擅弄权术的表舅徐荀,也不知从哪儿寻了位绝色佳人,称要献给皇上。
那美人在宫宴之上跳了支舞,面纱飘落,四目相对的瞬间,赵陵脸色微变。
太苍元年,我嫁给赵陵。
时间一晃四年。
我自然清楚,我与他是夫妻,但更像知己。
胡敏蓉懂他的桎梏险境,忍辱负重,也懂他的运筹帷幄,身如蝼蚁的骥骜之气,鸿鹄之志。
他亦懂我被家族舍弃的命运,孤立无援的决绝。
如同我曾怜悯他一样,他也在怜悯着我。
怜悯之情兴许不是男女之爱,赵陵待我真心即可,我要求不多。
乔静娴出现之前,他的真心是不容置疑的。
闲暇时,他会逗弄河清,柔情满满,慈父心肠。
也会牵着我的手,登高楼玉殿。
栏外天高云阔,大魏万里山河,无边无际。
他目光遥远地望着,转而又冲我笑:「蓉儿,我们会走得越来越远,如你当年所说,夫妻一体,共赴鸿蒙。」
「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。」
我嘴角勾起笑,望向他的眼神,当如过往。
他适时揽住我的腰,将我带到怀里,从背后轻轻拥着,在我耳边道:「给朕生个皇子,朕说过,将来会带他封禅祭礼,瞰万里河山。」
「臣妾不确定能生出皇子,万一又是位公主呢。」
赵陵笑了,贴了贴我的脸,「傻瓜,便是公主,朕也喜欢。」
「可是,陛下需要一位皇子。」
皇权效忠,臣子需看得到希望。
皇子出生,能更好地巩固皇权。
我们都无比清楚,但当我开口劝他扩充后宫时,他搂紧了我的腰,「朕与蓉儿来日方长,传承罢了,不急于一时,朕会做得更好,等咱们的皇儿出生。」
嫁给他时,我十四岁,天真烂漫的年龄,那时的胡敏蓉,会感动于他的这番言行。
可我不是十四岁了。
我被家族抛弃过,被人凌辱过。
那时,我无比羡慕宋有淑。
赵陵没错,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。
他喜欢宋有淑,看着她的眼神有细碎光亮,熠熠生辉。
便如同我看着他的眼神。
那时,我们都还有可以付出的真情。
我多么羡慕宋有淑,羡慕到痴妄,幻想我若是她,该有多好。
他陪她放风筝,作画,赏花,相视一笑,皆是春风。
我看到了,也只是退后,偷偷地观望。
郎情妾意,多么美好。
我爱他们真切的感情,互通的心意。
那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,无比珍贵。
可最后,他们曲终人亡,春花残落。
宋有淑践踏了他的真心。
他舍弃了她和孩子。
春花残落之后,满地血红,触目惊心。
那曾是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。
可惜梦破碎了,我醒了。
我会做一个好皇后,好妻子,坚定地站在他身边。
夫妻一体,共赴鸿蒙。
但我永远不会,也不敢毫无保留地去爱他了。
所以当乔静娴面纱飘落,我看到他微变的神色时,也只是心里一沉,很快又波澜不惊。
哪怕,乔静娴与曾经的宋有淑,有着相似的眉眼。
曾经羡慕的东西,破碎之后,又被重提。
假的终究是假的,满目疮痍。
他根本不爱宋有淑。
在他尚是邑王三子时,是率性而为的少年郎。
乔静娴是他长嫂乔氏的亲妹妹,自小同他和二哥一同长大。
他们都喜欢她。
她伶俐可爱,活泼好动,声音清脆如黄鹂。
如不出意外,将来这姑娘会经长嫂做主,嫁给他们兄弟其中一人。
郞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,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。
多么美好纯真的感情。
可惜,祸从天降。
长兄死了,二哥也死了。
嫂嫂不愿接受,撞死在棺材旁。
家中女眷和仆役,该散的都散了。
乔静娴没走。
她握住赵陵的手,哭得鼻子通红:「子晋,我只有你了。」
母亲亡故后,她便随着姐姐嫁到邑王府,那里便是她的家。
然而赵陵护不住她。
他身不由己,即将登基为帝。
他们不可能在一起。
因为我,胡敏蓉,才是他们为他精心挑选的皇后。